14
我们俩又闲聊了一会儿,他衣服晾干,穿上后便回到宴席上。
临走时我威胁他:「回去好好想想要给我什么谢礼,不然我把这件事传得全皇宫都知道。」
他冷哼一声,不搭理我,甩着袖子走了。
我当时只是那么一说,其实谢不谢礼的都无所谓。
却没想到几天之后,他竟真的带着谢礼过来了。
那天阳光正好,我躺在树荫下打盹。
浅浅眯了一会儿,脸上有点痒,一睁眼,就见他躺在我旁边,好像也睡着了。
我歪着身,观察起他的睡颜。
见他脸有点红,心说难不成是这阳光太盛,他晒到了吗?
于是我起身,打算去拿个东西给他遮一下。
他就在此时睁开了眼。
「啊~睡得好舒服。」我看他做作地伸了个懒腰,好像才看清我,「咦,你醒了?」
我心说这不是废话,嘴上却问他:「你来这里多久了?怎么不叫醒我?」
「我刚来。」他说。
「刚来就睡着了?」我狐疑地看向他。
他明显一滞,脸上红晕更明显了:「嗯……我的意思是……因为睡了会儿,所以相当于刚来。」
我眼神微眯。
对于他的解释,我直觉奇怪,却说不清具体哪里奇怪。
「那你还挺闲的。」最后我只这样说。
他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,连连点头,凑到我身边:「因为最近没有仗要打,所以不必天天训练。」
他凑得离我有些近,我可以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,心中莫名的悸动。
轻咳一声,向他伸出手:「拿来吧。」
「什么?」他问。
「当然是给我的谢礼。」我说。
他从身后掏出一个纸包给我,表情有些幽怨:「你怎么只想着谢礼。」
我的注意力都在纸包上,随口道:「不然我想什么?」
「想我啊。」我听见他这样说。
我倏然抬起头。
15
「咳,我、我的意思是,想我能把这东西拿进来,那得多不容易啊,毕竟这可是皇宫。」
他慌慌乱乱欲盖弥彰。
我不知为何也局促起来。
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:「对了,那你是怎么进来的?」
他从腰间拿出一条绳子,绳子一头有一个抓钩。
见我惊讶地望向他,他冲我做了一个「嘘……」的手势。
「你疯了!被抓到怎么办!」
这家伙,竟然是翻墙进来的。
他冲我得意地嘿嘿笑:「我偷了爷爷的书房里禁卫军的排班表,小心一点不会有事的。」
他的笑容竟有些耀眼,我迅速别过头去。
心跳得十分快。
他却还是一直朝我这边凑:「你这是怎么了?」
我又是心虚又是局促,一时答不上来。
目光落在他给我的纸包上,三两下拆开,看到里面是一包饴糖。
这下我可有了掩饰的借口:「少废话!我救你一命,你就给我一包这个?」
他轻咳一声,也是立刻道:「既然你不满意的话,那我下次再拿别的东西来吧。」
这话他说得十分自然,好像早知道我会这样说一样。
这下我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。
他笑了笑,从纸包中拿出一块糖塞到我嘴里,手指不经意间擦过我的唇角:「吃一个吧,可甜了。」
我见他又随意拿了一块放到自己嘴里,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。
不禁暗道是自己想多了。
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,又是从腰间一掏。
拿出一看,竟是一块玉牌。
「这是你的。」他说着。
没错,这是我的。
内务府给皇子与公主们的凭证,上面刻着我的名字,绫华。
这玉牌前两天我从水塘里救下韩濯后便丢了。
我心知定是救他时不小心掉在了哪里,事后我自己也去找过,但是没找到。
不想是被他捡到了。
只是这玉牌与我丢失之前略有些不同,原先只是一块牌后面吊着穗子,现在却有人在后面加了个精致的玉扣。
「咳,只是我手里恰好有一块玉料与这牌子相称,于是随手磨成玉扣挂在上面而已。」他说着,表现得十分随意。
我抚摸着这玉扣,显然是上好的美玉,心中忽升起一个念头。
难不成……这才是谢礼?
我抬头,见他眸光正望着我,四目相对,他笑着说:「收好了,这次可别再丢了啊。」
我的心好像跳漏了一下。
自那之后他便时常过来。
每次来会给我带些小东西,或是一包点心,或是几个玩具,在他的口中,这些都是谢礼。
因为他是偷偷跑进来的,我们俩也不敢到处乱晃。
只是在冷宫旁残破的院子里或者偏僻的桃树下,他给我讲宫墙外的趣事,给我讲塞外的风光,给我表演他训练的成果。
与他的相会成了我心中的小秘密,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,我谁都没有说,连冷宫的娘娘们都不知道。
日子一天一天过去,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陪伴。
可是那一日,我在树下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出现。
16
恍恍惚惚回到冷宫,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。
我以为自己会生气或者委屈,可是都不是。
我十分担心,担心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。
宫中消息闭塞,我打听半天,也没听到什么有关他的传言。
我只好一直等,等了好多好多天。
从宫人们口中得知最近边关太平,所以他肯定不是去打仗。
那他为什么不来了呢?
我心中各种猜测,猜测他是不是被发现关了起来,猜测他是不是有事耽误了。
我极力替他的不来找理由,脑中却还是不可遏制冒出更不好的想法——他是不是,只是不想来了而已呢。
人心善变,我在冷宫中实在见得太多了。
冷宫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住进来的娘娘们,哪个不曾受尽我父皇的宠爱?
可还不是过一段时间就厌倦了,就忘记了。
这样一想,我顿时更委屈。
你若要离开,起码告诉我一声啊。
我是在两个个月后再次见到他的。
那日我去浣衣局拿洗过的衣服,路上照旧绕去我们常去的地方看一眼。
结果竟真的看到他坐在树下。
他笑着冲我招手。
我愣了一瞬,之后飞奔过去。
「你、你……」
到他面前,我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是告诉他不辞而别我有多生气,还是他一句话不说就消失我有多委屈,或者我现在见到他是有多欣喜。
话还没说,我眼泪先掉了下来。
他连忙站起身,快速来到我身边捧住我的脸:「别哭别哭,是我错了……」
「你怎么这么久才来!」我吼他。
他嬉皮笑脸凑得离我越发近:「你想我了吗?」
我恼羞成怒:「你胡说!我没有!」
他不依不饶:「没有你脸红什么!」
我又羞又恼,推了他一把,却不想他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。
我吓了一跳,仔细一看,他露出的左腿脚踝处有淡淡的血迹。
「这是怎么了!」
我顾不得许多,立刻蹲下查看。
他脸上立刻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:「两个月前训练时出了点小小的意外,腿断了,方才翻墙时又不小心让伤口裂开了。」
我一怔。
这才知道他爽约的缘由。
并非是将我忘了或者将我弃了,只不过他受伤,来不了。
方才的情绪通通不见,我现在,只感到惭愧,只感到心疼。
于是我哭得更厉害。
他急了。
慌乱地拿袖子给我擦眼泪,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,一边还说着:「别哭别哭,我混蛋,我不该吓唬你,其实一点儿也不疼。」
我抽抽搭搭止住,眼睛红红的,看向他:「说实话。」
「嗯……」他目光游离,避开我的目光,「只疼一点点。」
我嘴一瘪,抬手冲他胸膛给了一拳:「你不会等伤完全好了再过来!反正都已经过了……」
话还没说完,他一把抓住我的拳头放在胸前,禁锢住我的挣扎,认真地看着我。
「没关系,这点疼,我忍住了。」他说。
我愣。
他见我没反应,禁锢着我的手又紧了紧,仿佛进一步说明般:「见到你我就不疼了,真的。」
我……还是没反应。
我不知如何反应。
他的眸光清澈,认真,坦诚。
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,好像诉说着这种陌生的悸动。
但是我要怎么回应他呢。
我的脑袋甚至没有办法认真思考。
所以我跑了。
我甩下一句「我去拿些金疮药」之后。
便慌乱地跑了。
一直一口气跑到冷宫的墙角我还没镇定下来。
脑袋里翻来覆去只有他认真的神色,还有那句直白的话。
不管我怎么深呼吸一个念头还是不受控制地钻出——
他说这话是因为我哭所以安慰我。
还是因为喜欢我呢。
17
心不在焉去房间里取了药,整个过程中不断思索,说不定是自己理解错了,他说这话或许只是安慰我。
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想,万一他真的是喜欢我又如何呢?
朦胧的感情里是暧昧不清和惊疑不定,我感觉自己越发焦虑了。
所以我往回走时便决定,要向他问清楚,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对我说这样的话。
我给自己打气,结果我带着药回去之后,他却先开口了。
「方才是我唐突了,你……别在意。」
别在意?
我皱眉。
所以刚才让我的心怦怦直跳的话是随便的话吗?
是不需要在意的话吗?
纠结了一阵的事便这么含糊过去,我不仅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轻松,反而心里生出被戏耍的怒意。
我瞥了他一眼,一言不发上药。
他看向我,表情多了几分小心翼翼:「你这是……生气了吗?」
哦,是的。我心里想。
「没有。」我说着。
手上用力一扯绷带,他立刻一阵哀嚎。
我被他这夸张的反应吓了一跳,顿时又心疼起来。
人家这可是受了伤也来赴约呢,自己这是生哪门子气。
可是情绪就是不受自己控制,好像自从他出现,我便不能控制自己了。
好烦。
烦躁的我忽然抬手拍他肩膀一巴掌:「谁让你伤没好就乱跑!」
他神色委屈,张了张嘴,却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我也是默默地将伤口细细包扎好,恶狠狠威胁他:「在伤好之前不许过来了!再来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!」
我就见他十分懊恼地叹了口气,不情不愿地应允了。
接下来一段时间他果然没有再来。
但是我已知道他是因受伤才没来的,心情并未像先前一般失望低落,反倒是换成了牵挂。
我时常挂念他,也不知他伤好得怎么样了。
那日,冷宫中发生一件大事。
将我从小养大的一位娘娘因为感染了风寒,没多久便病入膏肓。
那娘娘我唤她「书姨」,对我来说是相当于母亲般的存在。
听说当年我的母妃临终之时,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我委托于她。
她因这个承诺在冷宫这个地方,与其他废妃一起,将我养育了十四年。
平日里她的身体便总是不好,这次风寒,她终究是熬不住了。
她走时我与冷宫中其他娘娘们都围在她的床前,她拉着我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:「绫华,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呀。」
一定要逃出去。
逃出这华丽的囚笼。
我看向其他人,她们的目光中除了悲戚,还有死寂。
我知道,她们每个人都想逃出去。
可是事情哪会有这么简单呢。
自打她们进宫之日,便再无可能出去。
她们心里是清楚的。
但是我不一样。
我自出生之日起便是在囚笼之中,对于外面的世界,我不知道,我也没有幻想。
我只是从她们的眼神中,从她们的话语里感受她们对外界的渴望。
就好像一种寄托,她们一遍遍地告诉我,绫华,有机会你一定要逃出去。
而对于她们自己,却早已是放弃。
「绫华,这就是她的命,在冷宫熬了这么多年,她这是解脱了。」